序:也许是一貫的厚古薄今,我對80年代的懷舊碟子一直有著難以言說的執著。和現在相比,那個時候的妝,也許並不高明,或許還很村氣。可是記憶里的紅顏,再怎樣濃妝豔抹,依然眉目不俗。憑藉的資本,是真正頑強的天生麗質。而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那個年代的她們,即使美麗,也不花瓶。
那時候的武打場面,或者也很笨拙,花花綠綠的武功,簡陋的佈景和道具,至不濟的甚至還可以清晰地看到威也。可是她們那樣一招一式勤勤懇懇地打著,我不覺也恭恭敬敬地看著,懷著一份端然的誠心和善意的賞玩……
雖然由於專業原因我必須看大量的歐美電影,但是在金庸江湖中泡大的我,無法辜負武侠的養育之恩,不論哈利波特還是指環王,魔幻的高科技电脑特效始終不曾把我收服。而那么多年過去了,一部又一部歌頌不盡的射雕,一部又一部翻拍不竭的神雕——我真正愛的也只是那麼一兩部——那些最初的最初,陈旧卻親切的版本。
憶江南-射雕
印象里,只剩下東海之濱那一樹一樹的桃花了,如雲蒸霞蔚般的萬千斑斕。那時的蓉兒,在我心裡,始終是書裡的樣子:雪膚花貌。連帶著骨子裡也是冰雪聰明的。
還記得那任性的小姑娘,因為爹爹色厲內荏的一頓訓話便賭氣離家出走,隻身一人闖蕩江湖。其實,賭氣只是藉口,女孩兒家有了些弄梅心事,再怎樣也不中留。桃花岛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热闹。她打一出生,只知有父,不知有母——但識母乃畫中人,衣袂飄飄不履塵。而爹爹對她,只是好,他的愛,已經滄海般全副給了娘親。鎮日對著一干啞僕,小姑娘的無限心事,只能對桃花訴說。縱然花兒解語,亦難解她心中的寂寞。
初見靖哥哥,是在張家口。一襲黑裘,紅馬白雕,磊落軒昂。難得的是他的心腸也一樣的好。扮成邋遢小乞丐的她毫無顧忌地獅子大開口,“我就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因為篤信對方的拒絕。卻不承望他毫不遲疑地一諾千金重“好,我送給你,小兄弟”,一片情真,甚至教人不忍笑話他的天真,所以蓉兒哭了。兩條淚水垂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滿臉淚痕卻又喜笑顏開,是啊,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相信,她是喜極而泣。
在上京王府,靖蓉二人小別重逢,情深意篤卻為六位師傅所不容。靖哥哥的深明大義,我們該慶倖,因為從來不必為他擔心“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但是有時也會希望他不要那麼大丈夫。還好在二人情感發展一脈上,他很適時地任性了一回——大不敬地忤逆恩師,只是爲了要替蓉兒辯白幾句:“蓉兒不是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君子訥于言,但也正因為他惜字如金才咳唾皆如珠玉。靖哥哥那樣說,我從此也便那樣接受:蓉兒,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
最喜歡鐵掌峰那段文字。裘千仞的鐵砂掌結結實實劈在蓉兒肩上,連軟猬甲也於事無補,然後靖哥哥背著她不遠千里去找段王爺療傷。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是她的“臨終遺言”依然抵死嬌蠻:靖哥哥,我死後,你有三準三不準。第一,準你娶一個,但一定要是華箏,因為她對你是真心的;第二,準你給我建墳立碑,但不准你帶著華箏來祭奠我,再怎樣我也是個小氣鬼;第三,我死了,準你為我傷心一段時間,但不准一直消沉。這番話,分明是孩子話,初看時有些想笑,再看卻忍不住想哭。為她的孤意和深情,為她笑靨如花卻奄奄一息……在蓉兒已經氣若遊絲的時候,她在他背上緩緩唱了一曲《山坡羊》: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能夠死在心愛的靖哥哥懷裡,也算終身有托了,她一定覺得很安穩,于是才能这样坦然地輕言生死吧。
“巧婦常伴拙夫眠”,是蓉迷們長盛不衰的話題。“傻郭靖,俏黃蓉”,也是萬世不刊的指稱。也許,他並不聰明,甚至有些愚笨,他也並不瀟灑,甚至還有些迂腐;可是他身上,有值得我們每個人敬愛的東西,那就是中華民族倡導了幾千年的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平常的字眼,卻貴在平常。所謂聖人者,常人而可安心者也。普通村婦出身的母親李萍,还有塞北那蒼茫而寬廣的大漠,孕育了靖哥哥璞玉純金般的氣質。他是來自草原的雄鷹,正氣浩然,蓉兒则是江南柳梢的黃鶯,嬌俏婉轉。都說靖哥哥娶到蕙質蘭心的蓉兒是傻人有傻福,我卻覺得,正是這樣的男子,才配得上我們的蓉兒。
雙雙燕-神雕
到了神雕里,她似乎不再那麼可愛。她成了郭伯母;成了從不招龍楊迷待見的蓉兒;引發珍珠魚目之爭的蓉兒……龍楊華麗麗的悲劇愛情光芒萬丈,一時蓋過了所有配角。這原也無可厚非,射雕之後,神雕王道,本就是龍楊的勝場。站在龍楊的角度去看,老爺子對她的安排確實不討巧,初始對楊過出身的偏見,對郭芙近乎縱容的包庇,英雄大會后幾次好心辦壞事的拆散。可我最愛的——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她當然是美的,只是美得太不真實——依然還是——我的蓉兒。寶應縣,鐵掌峰,桃源山,明霞島,直到襄陽城……她陪著靖哥哥一路走來,磨難不改初衷,歲月不減風華。時光或許帶走了她少女時代的嬌俏可人,卻留下智慧和優雅,還有一份神聖的母性光輝,在繁華過後,與我們永恆。
對女兒
她對芙兒的溺愛,素來為人所詬病。郭大小姐確實很難討人喜歡,但是狠而不毒,僅此而已。有時候也會想,如果蓉兒不是幼年失怙,她初為人母,會不會把郭芙教得更好?而同樣是女兒,小襄兒卻是那麼的乖巧可人。她出生在蒙古韃子叩關圍攻襄陽的兵荒馬亂之中,又輾轉在龍楊、李莫愁手中,吃豹奶,住山洞,甚至在古墓也逗留過一段時日,直到蓉兒在绝情谷裝瘋後把她帶回,這個從一出生就牽動著娘親無盡掛念的女兒,才真正歸位,回到了她所屬於的那座城池——襄陽。十六年彈指一揮間,16歲的她跟著大姐去送英雄帖,風陵渡金釵沽酒,百花穀訪老頑童,黑龍潭智取九尾靈狐,我看到的,是一位真情至性的少女。她無邪的淺笑,豁達的氣度,兼有乃父的俠義情懷,乃母的機智聰明,更還有藥師的特立獨行和阿蘅的善良癡情。所以當她被金輪法王所擒要挾靖蓉投降時,我才格外傷心,為蓉兒傷心:她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幾年的夫妻,大半生的心血,都放在了保衛襄陽城上。棄城,于國于家,都于理不合。可是此刻被架在柴堆上的,是她的小襄兒啊。
天色漸晚,雙方依然在荒涼的暮色中對峙著,靖哥哥站在城樓上對著小襄兒喊話:“襄兒,你好好聽著,你是大宋的好子民,是爹娘的好女兒,千萬不要怕,今天你慷慨就義,會流芳百世的,你聽到爹的話就點點頭!”襄兒懂事地使勁點了點頭,蓉兒哭倒在靖哥哥肩頭,我亦有淚盈睫……
對靖哥哥
郭芙砍下楊過左手,靖哥哥要砍下她的左手作為懲罰。這樣的決定,“亦罰已重矣”。郭芙砍下楊過手臂已鑄成大錯,他還要再用一個血淋淋的錯誤來糾正,只能錯上加錯。如果他是春秋時期的“士”,或許應該直接自斷手臂,子不教父之過,這才是給郭芙最震撼的教訓,不過靖哥哥不是“士”,他只是“俠”。“俠客”在智謀方面不能企及的地方,就要才智過人的蓉兒來互補。一允文一允武,一用剛一用柔,珠聯璧合拱衛襄陽,既是武林一段佳話,也是正史上一筆亮彩。
其實我覺得對蓉兒來說,最完美的歸宿不僅僅是嫁得有情郎,還要二人飛花滿袖偕隱林下。因為她是蓉兒,是藥師和阿蘅的明珠,是東海萬樹桃花下長成的女子啊。可是爲了靖哥哥的“俠之大者”,她不得不抛頭露面守城護民,不得不奔走聯絡“天下英雄”聯手抗敵。做了那麼多年夫妻,射雕里的那段優遊歲月,竟折盡一生清福。她有過後悔么,有過怨言么,書中劇中都沒有,可我終究有些為她感到委屈,還有惋惜。即使身懷六甲的時候,還要勉力振作處處以國事為重,誰見蓉兒這番涅槃轉變的辛苦?她當然可以“不願見客”,何況是霍都之類的肖小之輩,她本來就可以不見任何人的,她是目空一切的東邪的女兒,雖然她選擇了做靖哥哥的妻子。
蓉兒輔佐靖哥哥守城三十年,多年的家事國事,讓她脫盡當年小兒女家情懷。襄陽告急,蓉兒卻臨盆在即。家破城亡之際,她催促重傷的靖哥哥:“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的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這番深明大義的話,從她口中道出是多么可貴。蓉兒跟著靖哥哥,從豆蔻梢頭二月初到春風依舊見君羞,幾番九死一生,又幾番生離死別。靖哥哥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蓉兒的“君为国民我为君”,到這裡,她對他的愛情已昇華至親情,幾十年相濡以沫,二人之間,除了兒女私情意義上共同的生死,更多了民族大義層面上共同的事業。
烏夜啼-倚天
自與楊過華山之巔一別數年,翻開《倚天》,便是騎著青驢的小襄兒幽幽念著“天涯思君不可忘”,爲了大哥哥浪跡紅塵。我卻始终有些惦記靖蓉二人。直到第九章,老爺子才筆鋒稍轉,通過滅絕師太之口給了我們諸位看官一個交代:郭大俠夫婦雙雙戰死襄陽。
那慘烈的一幕,是不是連金庸大俠亦不忍著筆呢?怕看到勇武一生的郭靖折戟沙場,怕看到智计百出的蓉儿无奈心碎。他是理智的:南宋,終究要無可避免地式微;而独挽狂澜的英雄,也终免不了要末路。他也是仁慈的:靖蓉一對璧人,在《射雕》中絢爛,在《神雕》中持重,在《倚天》中不朽——完完整整地敘述了他們的一生;並且在短短一句“戰死襄陽”中,甚至沒有給我們臨書一慟的機會。
只是,掩卷之餘,總忍不住幽幽懷想那看似雲淡風輕的四個字,其實該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深秋,荒涼的襄陽城外,猎猎的西风呼啸而過。一隻失了群的孤雁,哀鳴著掠過暮天的黃雲。遠遠的,蹄聲如雷,隆隆逼近,不斷逼近。是蒙古勁旅的千軍萬馬,踏一路滾滾煙塵,自塞北勢如破竹地揮師南下。冷兵器時代,短兵相接的血腥肉搏是那麼的殘酷。浪漫的武俠在戰場上,沒有寒光劍影,也沒有飛簷走壁,所有好看的招式只能化為一雙肉掌做一番你死我活的火拼。她的蘭花拂穴手,他的降龍十八掌,在鐵與刃的蠻力摧折下,是那麼的情屈力窮,又顯得那麼的暴殄天物。
但是他們的“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們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爲了逞英雄逞俠名,只是他們沒有退路——因為他們身後,是襄陽城里千千萬萬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
金戈铁马角声远,残月照荒城。恹恹繁华事散,清寒晓风月。
城破了,靖蓉也以一死謝天下。但與其說蓉兒為國捐軀了,我更相信她是以死殉情了。當蒙古大軍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湧來,當她漸漸不支搖搖欲墜,當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望向她的靖哥哥,她一定記得,在張家口,他對她說過:活著,咱們一塊兒活,死了,咱們一塊兒死。而當四面八方的兵力隨著角聲發起最終的圍攻,我深信,血染征袍的靖哥哥也會恍惚著聽見,他銘心刻骨的蓉兒,最後一次輕輕唱起那曲《山坡羊》:生,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