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吊古
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清明时节的江南阳春里,去拜会寂寂凤凰山。
在杭州五年,去过葛岭看南北朝时候的抱朴初道院,看葛洪炼丹处,看初阳台;去过宝石山,看乱石坟起处蛤蟆峰上巍巍大石,看西湖上如美女的保俶塔;去过玉皇山,看七星岩八卦田;去过灵隐飞来峰,看五代、宋、元时候庞大的石窟雕刻群;去过孤山,看“梅妻鹤子”的林和靖的墓,看西泠印社;去过吴山,看“十二生肖石”,在“江湖汇观”亭上想起金主完颜亮当年“立马吴山第一峰”的野心;却一直没有去过西湖南山中的凤凰山。那里有南宋皇宫禁苑,在荒烟衰草间,伴着呜咽的风声,伴着淅沥的雨声,沉默在一个又一个世纪的轮回里。
一直以为,我会是在深秋一个斜阳残照的日子,来寻访山林间残留的昔日辉煌,来探求丝丝缕缕当年的旧踪。却还是怕自己禁受不住千年前繁华落尽后,今日废墟里的落寞与沉重。
所以,春日迟迟,我来问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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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车来,却找不到怎样上山的路。看得到山林的葱郁,却如何从一片又一片或低矮或高耸的参差民居间发现哪条是通向山上的小径?
问路。老者微微奇怪地看着我。
“凤凰山?”
“是啊,就是万松岭和慈云岭之间的凤凰山啊,有南宋时候的御花园遗址的。”
“哦,那山上又没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万松岭。你从这条路上去,再左转,会看到一条小路,顺着上山就可以了。到了山上以后一直往北走,就能看到万松书院。再往下就是西湖边了。”
我微微笑。好心的老者不用提醒我也知道,万松书院是传说中梁山伯祝英台同窗共读的地方。可是,浪漫的爱情和真实的历史比起来,却显得那么单薄轻飘。此行,我来为吊古。
史料记载,公元7世纪初,隋开皇年间,文帝杨坚把钱塘郡治改为了杭州州治,住在杭州的大臣杨素就选中了靠近钱塘江的凤凰山作州治。公元10世纪,吴越国建立,凤凰山又成了国都所在,按南宫北城的格局加以扩建。到了北宋,吴越王宫成了杭州城现成的州治。南宋初年,这里建为行宫。入元之后,改建皇宫为寺庙,此后寺庙经历了几次大火,到14世纪中叶,张士诚重建杭州城,把凤山截出了城门之外,位于凤凰山南麓的南宋行宫遗址,便这样弃之门外,渐渐被人遗忘。
荒山寂寂,靠着山上石刻路牌的指引,一步步,走向梦里牵挂的地方。
山路弯弯,盘折来去。
忽有摩崖略似拱门状,鲜红的两个字“凤山”撞到了眼睛里。
一时间如要窒息。
南宋淳熙年间王大通的石刻,铁划银钩一样的苍劲古朴。山名虽早于南宋就定了,可这鲜红的丹朱,在深深刻下的时候,才真正留给历史不可磨灭的印迹了吧。再往前不远,是据说为赵构手书的“忠实”摩崖。曾经,这里是御花园的一角,还是大臣们进宫之前的必经之路?曾经,是否岳飞、秦桧都在这里或匆匆而过,或对着“忠实”二字若有所思?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应该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默默注视过去凤凰池汲水的宫女们寂寞凋谢的花容,淡淡对着危机暗伏的宫廷里一场场阴谋诡计。如今,荒山寂寂,只有风动林间,一阵阵,仿佛当年皇宫禁军习武时候的呐喊。
逼仄的山道蜿蜒延伸,忽然,眼前一片开阔。
怔怔对着平地而起的巨岩,峭壁巉峻,犬牙交错,嶙峋嵯峨。岩前有俊秀六角水池,温婉着一潭碧水。
月崖!
都说杭州赏月三去处:平湖秋月、三潭印月都在西湖上,依托湖光水色,在水波漾滟里映衬着明光流转的圆月。而这一处南宋禁苑里的月崖,当年只有皇宫贵族能赏玩。月出到一定高度,月光正好从巨岩上圆月形的孔中投射而下,落入池间。对影成双的天月与水月在岩上这圆月形的罅孔间碰撞着天上人间的光华。当年,御花园里的皇帝嫔妃们可是笑拈葡萄赏明月,可有羽衣霓裳的罗扇轻搛,舞步飞扬?半壁江山亡国耻,将士军前半死生,都在美人笑启樱桃时灰飞烟灭了吧。
月崖前,对着的是一片望不尽的树林。在狂乱的山风里,一阵阵呼啸。是在为七百多年前皇朝亡时,陵庙成焦土,宫墙没野蒿的劫难而哀悼吗?是在为入元之后,南宋历代皇帝的骨殖被掳到原皇帝的寝殿处与牛羊骨混杂,镇在元僧杨琏真伽所建白塔之下的惨状而悲啸吗?繁华盛开时候的纸醉金迷,凋零刹那的血雨腥风,这当年御花园里的月崖,都是见证过的吧。为什么,为什么还可以是这样的平静,这样无情地看着年复一年的日升月落?或者,岩上那葳蕤着颤动着的青枝绿叶,已经是它千世百世的回眸?
月崖,一径的沉默。
葛岭、玉皇山道家,孤山隐士,飞来峰佛家,吴山世俗人间烟火,宝石山沧海桑田。它们都或巍然或灵秀地环绕着西湖,每天都熙来攘往地迎送着前来游山、前来赏景、前来探求文脉的人们。而凤凰山,虽然还有高约三丈的西湖上最大的三尊大佛的石刻,虽然还有圣果寺的遗址,虽然还有十八尊栩栩如生、神态各异的石雕罗汉,可是,却不属于佛家,更不属于皇家!鼎盛一时的皇家繁华在战火里销毁,香火旺盛的佛教文化在山火里成灰,真实属于凤凰山的,只是衰草斜阳里的沉默,只是晓风晚雨里的呜咽。白发渔樵,一壶浊酒,古今多少事便都付了笑谈中。可是,巉岩记得,摩崖记得,散落山间零星的断碑基石都记得,在这山间,曾经背负着的一个陨落的朝代,那些沉甸甸不可触摸到沉重和苍老;在这山间,继续有留在林风里、埋在荒烟乱草中以及刻在蔓延山间的白色野蔷薇娇嫩花瓣上的那些,叫人不敢细想不敢真切面对的历史的沧桑和凄凉!
2004-4-4夜 |